母亲病中略记散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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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车上,她睡着了,我把衣服轻轻地盖在她身上。看着她慈祥安静的面容,皱纹未深,青丝未白。我忽然想把她搂在怀里,像疼爱我的孩子一样疼爱她,带她买好吃的,陪她看电影,哄她开心,她样样都肯听我的安排。然而,她一直是我的王,一直都是我在听从她的召唤。忽然,她就睁开了眼睛,示意我不要脱下衣服,她不冷。声音很轻很轻,没有一丝做王时的威武严厉。然后,她又歪着头进入睡眠里。我喜欢看她睡着了的样子,像个宅心仁厚的老人,正需要儿女们的照料,耳朵顺了,心也顺了,事事都顺了。没过多久,她就醒来了,睁开一双犀利的眼睛,问我到哪里了?

母亲病中略记散文

醒来的妈妈,又变成我的王,她再不需要我的照顾,就连我去售票点网络取票时,她也要紧跟着我。她接过我手里提着的所有东西,还要往我跟前挤,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屏幕。她说要学会这个劳什子,下回就不用我送了,她自己一个人去哪里都方便。这不是一个生病的妈妈,这是一个浑身上下还充满战斗力的不折不扣的王。什么东西,一点一说破,她就会了。正如每次挤于闹市找不着东南西北方向时,我只要坚定地跟着她就是。在我眼里的高楼霓虹处处都难以分辨,到了我的王眼里,不一样的细节都在她心上了。从昆明到上海,从上海到杭州,无数次被验证她就是我的王。

当有一天,看见她头上初现的几根白发时,我闻到了自己的心酸。无论她是再强大的王,她终是我的妈妈,是一个正走在衰老征途上的妈妈,需要我好好来爱她。她用她特别的方式爱我,我也要用我的方式去爱她,即使被她报怨,甚至是责骂几句,我也要好好领受着,做一个她喜欢的女儿。尽管有时在脾气上来瞬间,我会忘记了我的初衷。当她立即变成王的样子,对我不理不睬,态度冷漠,宣判我的有期徒刑时,我又害怕了。那是我倍受煎熬的日子,我巴结她,讨好她,在得到她的笑脸后,我才被刑满释放。

我顶着她的抱怨、责怪、不满,甚至生气,其实后来我才知道,那是她发出的幸福的声音。因为她所不愿意这些事情,在我转身之后,会成为她与邻居们炫耀的资本。每隔三两年就带她检查一次身体,她健康了,我就心安了。我常常自责伤心,若不是当年自己年轻时大意,好好带爸爸检查一下身体,我就不会在骤然之间失去他,失去一片永远的天。所以,我害怕,我害怕一些未知的明天,把我卷进一个悲伤的黑洞,让我痛不欲生。

当我看到体检报告单上那一串文字的时候,瞬间,我就崩溃了。那个长在她脑部的东西,像是狠狠地长在了我的心脏上。只要我一闭上眼睛,它就要来夺去我活着的权利。悲伤像一条汹涌的河流,淌进我心的黑洞。永无止境的活,永不停歇的死,像一张巨大的网。网住我的爱,我的泪,我的疼。我的天空就要完全塌陷了,我的王啊,我从来还没有跪倒在地上,为你拜过一次寿礼,完整地表过一次忠诚啊!

只想着她的强大,一睁开眼睛就停不下来的强大,我曾时时想要揭起竿子反抗她的暴虐,时时想要逃脱她的统治。我一直想,待她老了,需要我的照顾时,我就可以取代她的地位,成为她的王,让她顺从于我的决定。她还从来没有像一个老人一样,让我照顾过她的饮食起居。就连一贯的腿痛,也只是每年不断问药询医,还时时被她放大成我的多事,责备我花钱大手大脚,嘲讽我有几块钱在口袋里就怕它们往外跳出来的样子。她还是那个强大的王,搞得定土地上的一切,也搞得定我。她不愿意让我看到她的脆弱,不愿意给我带来任何一丝不安,即使腿很痛,她也咬着牙齿忍着。还要随口就找出村子里有多少比她疼得更厉害的人,她们的存在,就像一层厚厚的毯子,她一坐上去,就舒服多了。

痛哭够了,我还要活着,我也要她好好活着。我带着那些诊断和片子往返于医院之间,不敢告诉亲人,不敢告诉朋友,我害怕四处的慌乱会让我陷入更深的恐惧。眼泪,向来不是解决问题的`办法。哭是可以的,但哭过之后,生活是还要继续的。这是她告诉我的道理。我一直带着它们,在每一次痛哭过后收获新生的力量。不同医生的判断,像是给我吃了一粒定心丸,我的悲伤渐渐冷却下来。尽管只是百分之九十是良性肿瘤的说法,这些,足以燃起一切希望。即使只有百分之一,我也要付出最大的努力。这些,也是她告诉我的。

一个又一个的电话,是求救的,我只想在最短的时间里,解决她身上的痛苦,还我一个健康的妈妈。让她有力气继续做她的强者,继续做她土地上的王,即使不能回到她一生热爱的土地,也要让她成为家里的王。我知道,只要她还能成为王,属于我的家国就还是美好幸福的。其实,无论我想了多少哄骗她跟随我去昆明复查的言语,在见到她的那一刻,都失效了。多年来,我已经被她规训成一只听话的鸟,在她面前我无法说慌。她只要一直看着我的眼睛,我从头到脚就变成了一篇白话文,随便就被她读懂。若是我有一丝眼神的躲闪,就可能在她不断的追问里引发更大的猜测和慌乱,最终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。无数次较量过,均以失败而告终。她的聪明机敏,早已让我甘拜下风。

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,紧接着,又开始骂我多事,又说村里何大妈腹部长着的肿瘤已经有婴儿的头大了,三十多年过去,也没见咋样。她不肯跟我走,说,生死有命,富贵在天,早早晚晚都是一条路。她是个信天命的人,坚信上天一定不会亏待一个行走在良善之间的人。所以,她敢在二十岁哪年,冒着生命危险在家里生下一个脚先落地的婴儿。事实上,她早已知道她腹中怀着的头胎是一个倒置的婴儿,为了节省点钱,她还是不肯听从医生的劝告。我用一双急于行走的脚,冒失地伸出了她的身体,吓得我奶奶大惊失色,连呼救命。紧接着,我一只手抱着腰,另一只手抱着头,在她的疼痛中落地了。她说,她没做过坏事,看,天意不会乱来!尽管后来我语迟脚笨,什么都比同龄的孩子迟晚很久,她依然对我充满信心。如今,她无一丝惧怕的语言,像一根带刺的鞭子,抽在我的心上。我不敢哭,我害怕她骂我是孬种。在磨破了嘴皮之后,这根鞭子终于有了些柔软的迹象。她硬绑绑地丢下一句,若不是看我可怜巴巴的样子,想让我安心,她是坚决不会跟我走的。在她站起身子,忙着去收拾东西的时候,我顿时舒了口长长的气。

关上眼泪,关于心疼,消灭恐惧,消灭障碍。带着她辗转于各大医院,只想用一种最有效的方法,剥去上帝安放在她脑袋里的恶作剧。愿意倾其所有,让她幸福安康,日日正寝,顿顿饭香。请天犹怜,求地慈悲!

喜忧掺半的结果,让人左右为难。有的手术,有的建议观察。最坏的结果是需要一场手术,之后,她就能回到从前,长命百岁。她的乐观,让她认定那些不需要让她手术的医生,才是良医,动员她要手术的都是庸医。她再次果断地行使了她是王的权利。还振振有词地说起上一次的事端,那是她判断医生优劣的最有力证据。当时,她的臀部上长了一个肿瘤,坐立难安,医生说要立即手术。她固执地把医生的话当了耳旁风,回到家里自己当起了医生,用以毒攻毒的方法,坚信它们能治好她身上的病。她每次去地里,务必要装着一个塑料袋子。看见蜈蚣,立即逮住,抓把土放进袋子里带回家来,丢进一个瓶子里。再从山上挖来剧毒药大草乌,还有那些阴暗角落里的千里马。把这些剧毒的东西泡成药酒,每天晚上揉擦,天天重复,日日不忘。半年之后,那个肿瘤就神秘地消失了。

我知道,她想用她创造过的不可能,再一次打败她身上的敌人。一个固执的妈妈,即使老了,也未必能让她的固执软化下来,更何况她是一个王。这一次,我必须要跟她约法。两次复查,如未见疗效,必须要听我的话。她不情愿地点了点头,在她心里,她一定觉得她会是赢家。其实,我也太希望她是赢家。因为她赢了,我也就赢了。

脚,才落在家乡的土地上。她就说她的豆子牵藤了,需要一些攀附的竿子,她要为它们伸出的角找到居所;西红柿正开花,这几日太阳太大,不能缺了水分;说她帮两个高龄病危的老人做的老鞋还没完工,若人家有了三长两短,那就是对不住人的事儿;还说小姨病了,干完地里的活,她要赶紧来帮她带孩子。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,她大概忘记了她也是一个病人。我求她歇歇,那些东西就让它们烂在地里吧;我的孩子求她歇歇,说他想搂着外婆的脖子睡觉;我的爱人求她歇歇,说让她放下一切专心当个让人伺候的老人;弟弟妹妹们求她歇歇,她大着嗓门骂一气。她说,她不是什么病人,吃得动饭,干得动活。更别提她是一个老人,村子里九十岁的老人都还在下地干活,她才六十岁。

好吧,她是王,我们只能臣服于她。

只要回到她的土地上,她就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王,指挥着地上的士兵们出征、凯旋,然后享受胜利的快乐。天天如此,年年如此。而我们,只是她战争的胜利品。被她镶嵌在她的皇冠上,在有光的地方,时时闪闪发亮。她坚信,能打败战场上的敌人的王,自然也能消灭她身体里的敌人。她就是她生命里的王,是我们的王。我只能匍匐在地上,愿我的王,一世长安!